那天下午,剛進病房,我就看到一位老人坐在病床上,雙手抱胸,眼睛斜斜地看著人。她正嚷嚷著自己沒病,為啥送她到醫院,責問女兒是否要拋棄自己。
旁邊一個40多歲的女子,勸說患者不要再吵鬧,旁邊還有其他患者。我納悶:這是什么孩子呀,怎么母親都生病了,脾氣還那么大呢?
問病情時,老人不配合,女兒不耐煩地勸母親:“大夫跟你說話呢,你好好說。”我又心里嘀咕:她已經得癡呆了,還能配合嗎?你為什么不早點兒帶她到醫院呢?
問診結束,路過會客廳時,我看到坐在沙發上的女兒正抹眼淚。這時,女兒看見我經過,趕緊站起來問:“媽媽的情緒好點兒沒?”看著她關切的眼神,我有些意外,重新打量這個比我大幾歲的女兒,回答說:“好點兒了,不過照料癡呆患者需要耐心和愛心,不能操之過急。”
這一提不要緊,打開了女兒的話匣子,把多年的委屈一股腦兒地說給我聽。
早在2009年的時候,女兒就發現母親記性不好,丟三落四,只是覺得母親年紀大了,記性不好是很正常的現象,也沒在意。后來,女兒發現母親越來越像個小孩兒:經常出門找不到家,一言不合就哭鬧,不讓女兒去上班,擔心女兒不要自己,頻繁給上班的女兒打電話,導致女兒不能全身心投入工作,遂辭職在家陪母親。
在與母親朝夕相處的日子里,女兒漸漸發現母親的許多怪異表現,特別是夜幕降臨時,母親精神抖擻,幾乎每天晚上都把女兒折騰到深夜。
日復一日,女兒的睡眠時間越來越少,情緒也變得越來越差,終于不能忍受母親如此折磨自己,于是帶著母親輾轉多家醫院,先后被診斷為精神障礙、睡眠障礙和阿爾茨海默病。醫生給母親開了促智、抗精神和催眠的藥物。這些藥物一開始還有點兒效果,后來漸漸就不行了,母親夜間仍大吵大鬧不睡覺。
“每天晚上看著夜空中的星星,心里特別痛苦,祈求上天能幫幫我。”女兒說到這兒哽咽起來,“我知道她已經不記得我了,因為她經常叫我媽媽,但我依然愛著她,即便未來的路很渺茫,我也一定會堅持下去。”
送走女兒的一剎那,我覺得好慚愧。女兒的肺腑之言、紅紅的眼眶,縈繞在我的耳邊、眼前。我感覺之前的想法太狹隘了。換作是我,我能做得更好嗎?我也有老母親,因為骨關節炎常常說腿疼,可是因為工作、家庭、孩子等,我關心過母親多少呢?
眼前這個做女兒的給我這個做醫生的深深地上了一課,讓我在病房里找到了最真實的親情,讓我走進患者家屬的心田,體會她們的經歷,感受她們的感動。此刻我的心里,早已淚如雨下,泣不成聲。
第二天查房,女兒坐在老人床邊的小凳上,可能因為曾在我面前暴露過脆弱的一面,看到我是羞澀的表情,十分客氣。目光交匯,仿佛昨天我們已經互換了彼此的秘密,成了知心的朋友。
看到老人,我心里覺得那就是我媽媽,很親切,很想去關心。我當著老人的面,狠狠地夸獎了她的女兒,說她很幸福,有這么好的女兒陪伴,鼓勵老人熱愛生活,國家那么強大,醫學那么發達,老人一定能長命百歲。
我笨拙的語言給了母女倆信心,女兒拿出小本子給我看。那上面準確地記下了老人的入睡時間、醒來時間、夜間起床次數等。現在,老人的臉色好轉了,女兒的情緒也沒那么急了,還哄著老人說:“媽媽你看,這醫院多好啊,這些醫生多有耐心啊,等我們體檢完就回家啊。”
老人笑了,女兒笑了,我也笑了。這是她們母女倆久違的笑容,讓我真正體會到她們的不易和堅韌。
醫生啊,對待患者要“篤于情,則視之猶己”,看病時“皆如至親之想,亦不得瞻前顧后,自慮吉兇,護惜身命”。古代名醫的這些話,值得我們用整個職業生涯實踐。
(作者 胡月青 北京老年醫院精神心理二科主治醫師)